綠島人權營Part 1見證傷痛-聆聽受難者的訴說與沉默
周賢農長輩指著牆上年輕的自己 |
參加人權營之前,我就有看到景美人權園區邀請受難長輩前來分享,但那時的我,即便知道他們曾蒙受苦難,卻尚未準備好要聆聽。我以為威權的時代離我遙遠,「時代早就不同了」,我對悲情過往沒有興趣。
但是在人權營,最慶幸也最感念的,就是有幸能聽到受難長輩的親身分享。不知經過多少次反覆訴說,他們如今提起過往,平靜自然,「舉重若輕」,大概即是如此吧。以為會有的怨懟悲情,隱而不見。我有時懷疑長輩們是否會因為訴說了太多次,也許早已厭倦麻痺,像是景哥(陳深景)會叫我們直接去看人權博物館訪問他的紀錄片,不想再重複一次自己的被捕經過。或是長輩們輪流到各個小隊去分享,笑著抱怨說這樣他們要講好多次。但是當我聆聽時,我依然感受到故事的重量,那訴說的語調雖不激昂,有時情緒卻是滿溢的。
用幽默抵抗悲情,用笑聲填滿失落,老頑童們比起年輕人還有活力,七八十歲了還能在艷陽下行走、導覽,到底是什麼樣的鋼鐵意志支撐著他們呢?在人權紀念碑前,他們甚至可以指著槍決名單,跟同伴開玩笑,「那ㄟ謀看到你ㄟ名?(怎麼沒看到你的名字?)」我們聽了都心一震,長輩們的黑色幽默實在威力強大。(如果以後要拍有關白色恐怖的故事,除了《超級大國民》的沉重悲情,我很期待有黑色喜劇,更能凸顯獨裁威權的荒謬可笑。)
「聆聽者的期待決定說話者要說什麼。」彭仁郁老師在課堂上提醒我們,因此我在提問時,往往躊躇著。哪些問題是可以問,哪些又不能?我們既好奇長輩們承受過怎樣的苦難,又擔心回顧過往的傷疤是種殘忍。跟家人分離十數載,出獄之後是更大的社會牢籠,有時候我想問他們跟家人、跟兒孫輩的相處,長輩們淡淡的一口帶過,我只能在其他的文字記載、或是旁人的口中聽見。創傷研究的學者卡如絲(Cathy Caruth)說,聆聽創傷的重點在於聽出偏差,聽出沒說出的。這真的需要無盡的耐心,以及時間。感謝長輩願意信任我們,開口訴說,但是有更多的幽微之處,是短短四天難以觸及的。
有時我也會想著營隊是否應該提供更多關於跟長輩互動、對話的訓練跟建議,讓我們不會誤觸了某些雷區,或是一再的重複問題,但我想,這就是一種「信任」吧,有點像心理學講的「安全區」(Safe Space),人權營就是希望營造一個開放友善的場域,讓所有人可以開放的溝通,只要懷抱善意,沒有什麼規則或限制是要遵守的。這也有點像人類學的「接觸地帶」(Contact Zone),我們也試探著,要如何跟陌生的長輩,還有黑暗的威權記憶相處。
但儘管是遲疑、不確定的,我相信這樣的聆聽是珍貴的。仁郁老師說,要記得自己是「人」,對方也是人,這是兩個生命彼此在靠近,透過聆聽跟訴說串連起信任跟情誼。生哥(陳欽生長輩)在一開始就說,「不要把我當作受難者,把我當一個說故事的老人。」他要的不是同情、悲憫,而只是一對願意聆聽的雙耳。我想起以前在採訪時,往往只在乎我可以獲得什麼資訊,聽到什麼關鍵字句,我是個掠奪者,要從別人身上挖取材料。但是在跟長輩的對話時,我不再功利的計算,有時候,說了什麼甚至可能沒那麼重要,重要的是一種陪伴跟關心,「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。」
而這樣的跨世代交流亦是珍貴的,讓天真躁動的年輕人,靜下心來聆聽長者的過往。除了發現他們過去也是狂飆衝撞的抵抗者,我們更驚異的發覺長輩們即便受過政治思想的箝制,因為信念而鋃鐺入獄,卻不會因此而認定XX主義一定是不好的。他們明確的表示,民主就是要能讓不同的聲音自由表達。被封閉的體制禁錮過,他們比誰都擁有開放的心胸。
我的小隊隨隊長輩景哥(陳深景)不管是長相、說話語氣到跟景太的互動,都跟我外公無比神似,讓我有種奇異的親近感。因為有這樣親身互動的經驗,這些長輩的名字會銘刻我們腦海,日後想起白色恐怖時,我們不只是模糊的知曉受害者的數目,而是會想起一個個臉孔,想起他們滿頭白髮、臉上佈滿皺紋,跟他們被黑牢埋沒的青春。他們不再是「白色恐怖受難者」這個標籤所指涉的龐大群體,而是各自獨立,努力綻放的生命。
容我再回到卡如絲,她認為創傷總是難以言說的,而且隱晦的。如今我面對的長輩開朗活潑,苦難彷彿不曾停駐。但那些逝去的,那些說不出口的,恐怕才是更大多數。我欽佩人權營的長輩能夠奮力的將他們的故事傳承,甚至年年回到綠島,但我們不能以為那就是故事的全部,只聽發言者的部分,甚至只聽有條不紊、有邏輯的訴說。胡晴雯在《太陽的血是黑的》裡面寫受難者9047在出獄後回到保密局,如今的獅子林商業大樓,遊走於遊戲機台,喃喃自語。他還停陷在過去,他的時間裡沒有現在。
願我們都能試著當個更有耐心、更開放的聆聽者,話語才可能湧現。這四天的經驗讓我相信,透過聆聽,「有時候不是我們療癒他們,而是他們療癒我們。」(彭仁郁,2017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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