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島人權營Part 2 國家的敵人是怎麼煉成的?
陳界仁的作品《軍法局》的一段《推移者》 |
課程:戰後台灣史-二二八及白色恐怖/吳俊瑩、國家暴力與白色恐怖/林邑軒
有時候,跟年代久遠的事物相比,越近的歷史我們反而越搞不清楚,相信我,這不是像李大仁警告程又青的初老症狀,而是我們對於年代越接近的事物,越有錯縱複雜的關係,讓我們難以用明晰的角度看待。二二八跟白色恐怖也都是發生在近代的台灣,距離現在都只有數十年,但許多最基本的史實我們都難以確認,像是:二二八的傷亡人數到底是多少?今年適逢二二八事件七十周年,研究者林邑軒運用新的演算模型推估出二二八死亡數目約一千多人,而非一般常說的數萬人,引起家屬跟部份學者不滿。晏山農有針對這場討論寫了一篇長文,提出很多精闢的思考點。
而儘管我們對於台灣的近代史眾說紛紜,就如同我們對於國家的定位跟主體認知一樣模糊不清。我在吳俊瑩老師跟林邑軒老師的課堂中,釐清了一些自己的的迷思,並獲得新的史料解析,因此還是想試著呈現一些已知的突破點。像過去討論二二八跟白色恐怖時,時常歸咎於時代,因為那是個「非常時期」而有的不得已,但真的是如此嗎?林邑軒老師就提出一個關鍵問題: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變成國家的敵人?」兩位老師透過對史料的仔細爬梳,讓我彷彿回到現場,重新想像那個年代的人是如何思考、行動。
傅斯年沒有你想的那麼愛學生?!
三一八運動時,傅園擺滿了向日葵,向曾經捍衛學生的傅斯年校長致敬。那張「你若讓流血,我就跟你拼命!」的標語深入人心。而我就住在女三舍,緊鄰著傅園,傍晚坐在階梯上邊趕蚊子邊跟朋友聊天,但我沒有想過,那句標語不是全部的真相。
陳誠在回憶錄裡寫道:
……我記得我們談話的那一天是四月五日。我問他(按傅斯年):「南京完了,台灣怎麼辦?」他毫不遲疑地說:「先求安定。」接著說到安定的辦法,他說:「要求安定,先要肅清匪諜。」我老實告訴他:「匪諜的大本營,就在你的台大和師範學院。是不是先從這兩處清除?」他當即表示贊成說:「你做,我有三個條件:一、要快做;二、要澈底做;三、不能流血。」
……當天晚上就開始布置,第二天四月六日就開始行動。
(《陳誠先生回憶錄──建設臺灣(上)》,頁448-449。)
守法很難嗎?蔣老大你連自己立的法都沒辦法遵守!
另一方面,吳俊瑩老師還列出當時的檢肅匪諜條例跟懲戒叛亂條例,比對蔣介石覆核的處決令。即便是以非常時期為理由實施戒嚴,頒發了相關法令(姑且不論這些法條是否為惡法),蔣介石連對自己頒布的法條都無法遵守。統治者僅憑個人好惡,就能將法條中的最高刑責無期徒刑直接上綱為死刑。面對這樣的壓力,判刑的法官往往需揣摩上意,原本不該判死罪的可能都因此重判,否則被懲處的可能是他們,獨裁者的暴虐在此無所遁形。
俊瑩老師還列出當初判刑的法官名單,前五名的每位法官手下都處決了至少一百位死刑犯。身處於國家機器的一環,這些法官到底是不得不為虎謀皮,還是出於對功名權力的渴求,讓他們以政治犯的頭顱為階,晉陞高位呢?我很想知道。
熱愛社會主義,就該死嗎?-「匪諜」的真面目
二二八之後的清鄉殺戮,讓當時的許多有志青年對國民政府失望。林邑軒老師回溯年代,推估1949年前後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,大多是經歷皇民化時期最高度戰爭化的愛國教育,即便不接受皇民化的思想洗腦,也會認知到「政治是重要的」,以國家興亡為己任。再加上二二八事件中,相對保守溫和的青壯輩仕紳也被掃蕩,更讓他們只能走上「抵抗」一途。
因此,當中共派員來台成立省工委吸收台灣青年時,許多人積極響應參與,在國民黨最委靡不振的1947~1949年之間快速發展,擁有上千黨員,準備著一旦中共派軍解放台灣,就能由內一舉響應,連布條、旗子都準備著。甚至有些地方對國民政府嚴重失去信心,連1949年的國慶都沒有舉辦。但後來國民政府遷台,加上韓戰讓美國選擇支持台灣,情勢逆轉的省工委面對全中國集結來台的特務,被大舉捕獲。
林邑軒老師問我們,如果白色恐怖時抓的匪諜真的是心懷「社會主義祖國思想」的,那算迫害嗎?你可以接受他們也是「受難者」嗎?接受黨國教育的一代,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他們「被抓活該」,但我們經歷過政權轉移,不再把國民黨等同中華民國,甚至不把中華民國等同台灣,同隊的大一小朋友毫不猶豫的說,「當然可以接受!」
歷史當然是艱難的,擁有後見之明的我們,應當要以更寬容的方式看待前人。因為歷史也通常是贏家說了算數,那些「選錯邊」的人,並不能因此就忽略他們承受的不對等苦難。至少就法律判決的粗糙草率,白色恐怖的「匪諜」們仍然是受難的一方。
但目前常見的白恐受難者形象,往往是「無辜」的,「什麼事都沒做就被抓去關了」,甚至補償基金會的補償規定是要受害者證明他們的「清白」。我並非無視很多冤案的存在,但「無辜」跟「有罪」之間還有很多模糊空間,即便被抓的人可能真的對中共心懷嚮往,但那真的是罪嗎?在大躍進跟文革尚未發生以前,我相信中共是比貪腐無能的國民政府更吸引熱血年輕人的。
經過林邑軒老師生動的還原一般白恐論述中被壓抑的左翼份子,我們看見「受害者」也並非是單一的集體,而有著複雜的組成。但當我們只用一種眼光注視他們時,是不是又再度的對他們「施暴」了呢?
「戒嚴」真的結束了嗎?
今年正逢解嚴三十周年,經歷了三十年,兩次政權轉移,我們是否真正民主了呢?也許表象的體制跟形式都有了,但過去的威權政府還有好多問題,等待處理,許多檔案也都還在政府機關中未被開放。對於過去這段歷史,還有好多空白等待填補。
不說你可能不知道,台灣的戒嚴長達三十八年,是世界第二久(這幾年才被敘利亞超越)。一個長期被壓制的社會,就像一個被囚禁數十年的犯人,有可能一離開監牢就輕易地融入社會嗎?將近四十年的恐懼陰影,讓許多人心中都有個小警總而不自知。「政治」對多少家庭而言,是個說不得,碰不得的禁忌?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目前舉辦的戒嚴是什麼東西?「我們的戒嚴記憶」徵集活動,就可以看到兩極的網友留言,許多人還是認為戒嚴時社會平和,那些恐怖的故事只是捏造的,而轉型正義不過改朝換代後的政治清算。
最後,我想說,「理解」是一切的開始。從小住在軍法局對面的藝術家陳界仁,戒嚴前從來就沒進過裡面,他一直都看見那棟建築,但那對他來說就像「自然物」一般的存在,「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座監獄跟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?更沒有想過裡面的「犯人」是為了什麼原因被關?」就像我們可能從不知道戒嚴時期的司法運作多麼荒謬,或著是受害者的真實面貌,只是相信著被灌輸的那套論述。
我們不是自以為看的一清二楚,就是選擇轉頭不看。
但我們如果不好好的觀看自身的歷史,我們又怎麼知道自己是誰呢?
引用陳界仁說的:
「看見」這件事,可能不在於我是否親身「目睹」了什麼?而在於我「理解」了什麼?或是我用什麼樣的「視點」去理解我生活的社會和世界,而這個時候真正的「看見」才可能發生。
非歷史系本科的書寫,應該有很多地方都沒有完整舉例跟論述清楚,但還是想把課堂上許多精采的部分跟大家分享。願我們都試著去看、去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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