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讀《太陽的血是黑的》

紀大偉說每天要寫五百字,寫不出論文寫寫書評也好,所以就在睡前趕進度,以示負責。 (紀老師OS: 這個五百字太水,不行!)


想讀胡淑雯的《太陽的血是黑的》很久了,自從讀過《哀艷是童年》之後就非常驚艷,而《太》果然沒讓我失望。宛儒說,「這本比《哀》更變本加厲。」我完全同意。從個人的傷痕蔓延到國族的記憶分裂,胡淑雯的文筆更凝練,字字入骨,我時常說不出哪一段的哪句最好,因為通篇都是精心的營造,她的文字直接把我包圍住,如一團夢翳。主角李文心的家族故事交錯著城市地景跟歷史縱軸,只見暴力的黑影從過往的時空滲透到現代,隱身於資本主義、現代化,既然是看不見的壓迫,痛苦也就更說不出口。直到人們再也承受不住,劃開手腕、切開記憶的表層,讓鮮血汩動、讓回憶奔竄,也許,是一種放血清空。連最耀眼的太陽,血都是黑的,如果能從黑暗污穢中站起,我們是否能成為浴血的鳳凰?
不過比起《哀》,《太》的確有點用力過頭。可能短篇小說本來架構就比較簡單,《太》的涵蓋時空範圍也比較廣。胡淑雯雜揉了許多畸零者的故事,同性戀、精神病患者、性工作者、底層勞動階級、政治犯、受難者家屬等等不被社會溫柔對待,甚至是被時代淘汰的人。他們的故事就是太陽照不到的地方,總是濕濕黏黏,發著霉,在時光裡腐爛。但是許多角色彼此之間的關係卻不明顯,整本書其實比較像短篇小說的集結。當然,我只快速地讀過了一遍,而這本書絕對禁得起再讀一次,希望重讀之後我可以看出更多人物之間的關聯。
李文心觀看著旁人的淒零,但自己的遭遇卻往往如夢般說不清。也許,訴說自己的故事,永遠是艱難的,我們總是難逃脫「不可靠敘事者」的魔咒。
若說書中最印象深刻的畫面,大概是書寫獅子林商業大樓的段落。從日治時期的東本願寺、白色恐怖時偵訊政治犯的保密局,到國民黨轉手黨產給財團後的商業大樓,曾在1995年電影《超級大國民》中出現,當年的受難者看著繁華的商圈難以置信過去的痛苦時光,如今成為青年人的歡樂場。當時電影的今昔對照就讓我感到震驚,因為那是十八歲的暑假跑台北電影節的新光影城所在地啊!時隔十多年,獅子林繁華不再,胡淑雯描繪著如今各色人馬混雜的老建築,跑影展的文青酷兒們,扮裝Cosplay的偽娘們,「獅子林愈是老朽愈是前衛新穎,埋著天差地遠的時間層」。層層疊疊的地景建築,就像被密封套疊的過往,被胡淑雯的利筆一刀切開。
胡淑雯不斷地提到「記憶」、「遺忘」跟「創傷」,在不同的篇章裡,寫著如病理診斷般的句子。
「所有的傷口都渴望發言。」
「傷口像一張不曾癒合的嘴巴,敞開著,該流的血還沒乾,化膿生瘡,喃喃欲訴,渴望讓人聽見:聽自己怎麼受的傷,哪裡還裂著,哪裡還在痛。」
「療癒不是遺忘,不必非有鐘點不可。療癒是持續受痛並且知道自己為何受痛,因而受得了痛。」
她該讀了不少創傷研究的書吧,我想。
另一方面,探索家族史、台灣史的過往時,胡淑雯卻沒有引用台灣文學、甚至華文文學。貫穿全書的文學典故,是台大外文系大一文學概論必讀的兩個故事:卡夫卡的〈變形記〉還有田納西威廉斯的〈慾望街車〉。作為她的學妹,讀到時當然感到無比熟悉,甚至喚起從前上課時的記憶。只是後來也上了台灣文學的一些課之後,我想知道,如果是一個台文背景的作家,他會引用什麼故事呢?陳映真的〈山路〉是理想的社會主義,葉石濤的〈紅鞋子〉是認同轉換的被殖民者,還有什麼故事,是白恐文學的經典、象徵?
《太陽的血是黑的》不是一本易讀的書,他書寫苦痛,華麗地嘲諷著體制的荒謬、黨國的暴力。黑暗的過往看似被文字,被隱喻包裹著,但沒寫出的控訴,呼之欲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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